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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六章 崖上藤

    苏辞的指尖被藤刺扎出血时,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野藤。

    藤蔓缠着崖壁上的老松往上爬,墨绿色的藤皮像裹了层陈年的桐油,摸上去滑腻腻的,却在节疤处生出细密的尖刺,刺尖泛着暗黄,像淬了锈的针。她刚拽住一根想借力往上爬,指尖就被扎出个血珠,血珠坠在藤叶上,顺着叶脉滚进叶心的露珠里,把那滴露水染成了淡红。

    “这是‘锁龙藤’,”安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他正蹲在块向外突出的岩石上,手里捏着片藤叶翻来覆去地看,“茎里的汁液是黄的,沾在皮肤上会发痒,老一辈说它会缠人,其实是藤须会顺着温度爬。”

    苏辞低头看自己的手腕,果然有细小的藤须正贴着皮肤往上绕,像些银色的线。她慌忙扯掉,藤须断口处立刻渗出黄色的汁液,在皮肤上留下道浅浅的痕,没多久就泛起了红。

    平台边缘的木桥还在轻轻晃,新铺的木板间留着缝隙,能看见底下翻涌的云海。安寻说这桥只铺了一半,剩下的木板堆在平台角落,上面落着层薄灰,显然有阵子没动过了。“上个月下暴雨,冲毁了三分之一的桥桩,”他用脚踢了踢堆在最上面的木板,木板滚到桥边,悬在云海上方,“得等天气彻底稳了才能接着修。”

    苏辞注意到木板的侧面刻着些零碎的字,凑近了看,是“晴”“雾”“风”之类的单字,笔画深浅不一,像是不同时候刻上去的。“这是……记录天气?”

    “我爹的习惯,”安寻的手指划过其中个“雨”字,那字刻得最深,边缘的木茬都翘了起来,“他说修桥得看天,每个字代表一天的天气,连着刻满三十个‘晴’,桥就能修成。”他忽然笑了笑,“其实是他怕自己半途而废,找个由头坚持罢了。”

    风从桥洞钻过,发出呜呜的响,像有人在底下哭。苏辞扶着桥栏往下看,云海翻得厉害,偶尔能瞥见崖底的树顶,像漂浮在白色浪涛里的水草。她突然发现,那些锁龙藤的藤须正顺着桥栏往上爬,已经缠上了最边缘的一根木桩,黄汁液在木头上晕出星星点点的斑。

    “它们好像很喜欢这桥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喜欢桥,是喜欢木头里的潮气,”安寻递过来块布,“擦擦手吧,汁液沾久了会起泡。”他的布上绣着朵小小的野菊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刚学刺绣的人绣的。

    苏辞接过布时,指尖碰到他的手,他的虎口处果然有道疤,像被什么锐器划的,疤痕边缘泛着浅红,应该是常被什么东西蹭到。“你爹的日记里,有没有提过‘崖心草’?”她想起老向导的话。

    安寻的动作顿了顿,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打开来,里面是株干枯的草,叶片细长,顶端结着个褐色的花苞,像颗小小的心。“这就是,”他捏起枯草,声音低了些,“我娘当年生重病,郎中说需要崖心草做药引,我爹才冒险来断云崖,结果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把枯草重新包好,塞进怀里,布包的边角磨得发毛,显然被摸了无数次。

    苏辞突然注意到,平台角落的木板堆后面,藏着个小小的竹篮,篮子里铺着块褪色的蓝布,上面放着个粗瓷碗,碗里还有些没吃完的野果,果皮上落着层薄灰。“你经常来这儿?”

    “嗯,每个月来三次,看看桥桩,添些木板,”安寻往桥的方向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了眼那堆木板,“我娘说,我爹走的那天,篮子就放在这儿,里面装着给她采的野莓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她总觉得,我爹没走远,还在等着桥修完。”

    锁龙藤还在往上爬,已经有藤蔓翻过桥栏,往木板堆的方向蔓延。苏辞盯着藤蔓的顶端,那里的藤尖是嫩绿色的,像只小小的手,正小心翼翼地触碰块刻着“晴”字的木板。“这藤长得真快。”

    “快得不正常,”安寻的眉头皱了起来,他蹲下身,扒开藤蔓根部的泥土,“你看,有人在土里埋了东西。”

    泥土下露出个破损的陶瓮,瓮口用布塞着,布已经烂得不成样子。安寻用树枝把瓮勾出来,瓮身裂了道缝,里面的东西顺着裂缝滚出来——是些生锈的铁钉,还有半块刻着“安”字的铜铆钉,和苏辞兜里的那块刚好能对上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爹的工具,”安寻的手指有些抖,他捡起那半块铜铆钉,和自己手里的拼在一起,“他果然把东西藏在了这儿。”铆钉的背面刻着道极浅的痕,像个没写完的“辞”字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风突然变大,木桥猛地晃了一下,堆在角落的木板哗啦啦往下掉,砸在桥面上发出巨响。苏辞下意识地抓住安寻的胳膊,看见块木板掉向云海,却被缠在桥栏上的锁龙藤猛地拽住——那些藤蔓不知何时长得又粗又密,像张网似的兜住了木板。

    “它们在保护桥?”苏辞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安寻没说话,他正盯着陶瓮里掉出来的另一样东西——张泛黄的纸,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,被潮气浸得有些模糊:“藤生三寸,可固桥桩;藤长丈许,能抵山洪。阿辞,若我回不来,让孩子顺着藤找……”

    纸的边缘有个烧焦的洞,后面的字没了。苏辞忽然觉得手腕发痒,低头一看,那些锁龙藤的藤须正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,却在接近她兜里的铜片时停住了,藤尖微微颤抖,像在行礼。

    安寻突然站起身,往桥的另一头跑去,“我知道该怎么修桥了!”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,“我爹早就留了法子,这藤不是害人的,是护桥的!”

    苏辞跟着跑过去,看见安寻正用刀割下一段锁龙藤,往断裂的桥桩处绑。藤叶在他手里微微卷曲,却没有分泌黄汁液。“你看,”他举着藤段给她看,“只要不扯它的根,它就不会反抗。”

    风渐渐小了,云海也平静下来,露出崖底的全貌——那里长满了锁龙藤,像片绿色的地毯,而那些从桥桩上垂下去的藤蔓,正顺着崖壁往下延伸,与崖底的藤海连成一片。

    苏辞摸着兜里的铜片,突然明白老向导说的“穿蓝布衫的年轻人”为什么要找崖心草了。她看向安寻忙碌的背影,他正把刻着“晴”字的木板铺在桥面上,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身上,虎口的疤痕在光里泛着浅金的色。

    锁龙藤还在悄悄地长,藤尖越过新铺的木板,往对岸探去,像在为木桥引路。而那个装着铁钉的陶瓮,被安寻重新埋回土里,上面盖了块平整的石头,石头上用炭笔补全了那个“辞”字。

    远处的雾又开始聚集,这次却不是灰白色的,而是带着淡淡的紫,像蒙着层纱。苏辞看见雾里有个模糊的身影,穿着蓝布衫,正弯腰往桥桩上钉什么东西,动作和安寻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安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突然笑了:“是我爹吧?我娘说,他总在雾大的时候来这儿看看。”他低头继续铺木板,声音里带着笑,“等桥修好了,他就该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苏辞没说话,她看见那雾中的身影抬起头,对着她笑了笑,然后慢慢消散在紫雾里。锁龙藤的藤尖刚好越过桥的中点,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

    木板上的“晴”字已经刻了二十九个,还差最后一个。安寻说,等下一个晴天,就能刻完了。可苏辞看着那些疯长的藤,突然觉得,或许不用等晴天,这最后一个字,锁龙藤会替他们刻上——那些黄汁液在木板上晕开的痕迹,不正像个刚刻好的“晴”吗?

    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,藤须留下的红痕已经淡了,只留下点浅浅的痒,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轻轻跳。远处的云海又开始翻涌,这次却带着股暖意,把整座桥都裹了进去,藤叶的清香混着雾的湿润,漫了过来。

    安寻还在铺木板,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,投在桥面上,像个正在生长的“安”字。而苏辞的影子落在他的影子旁边,慢慢与他的重叠在一起,在木板的缝隙间,挤出个小小的“辞”字。

    锁龙藤的黄汁液顺着桥桩往下滴,滴在云海中,晕开一圈圈浅黄的涟漪,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**。可谁也不知道,这到底是结束,还是另一个开始——毕竟,藤还在长,桥还在铺,而那最后一个“晴”字,始终悬在那里,等着被刻下的瞬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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