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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雾锁太湖

    酉时三刻,天将黑未黑,太湖起了雾。

    雾是从水面上生出来的,先是薄薄的一层,贴着水面,像一层纱。然后渐渐浓起来,从湖心向四周蔓延,吞没了芦苇,吞没了渔火,吞没了远山模糊的轮廓。最后,连岸边的柳树、茅屋、石阶,都隐在了一片茫茫的白色里。

    周老四站在屋檐下,看着雾,抽着烟。烟锅里的火星在浓雾里明明灭灭,像一只独眼,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。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短褂,脚下打着绑腿,腰间别了把鱼叉——不是渔民用的小鱼叉,是那种三股叉,叉尖磨得锃亮,在暮色里泛着寒光。

    “雾够大了。”他吐出一口烟,转身回屋。

    屋里,清辞正在帮李浩穿衣服。李浩的伤还是很重,动一下就疼得冒汗,但他咬着牙,一声不吭。清辞尽量放轻动作,但伤口刚刚结痂,一动就有血丝渗出来,染红了新换的布条。

    “能行吗?”她低声问。

    “死不了。”李浩说,声音很稳,但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
    周老四从墙角拖出个破麻袋,里面装着些干粮——几个硬馍馍,一块咸鱼,还有一小袋炒米。他把麻袋扎好,背在背上,又检查了一下船桨、竹篙,还有一盏风灯——灯罩是特制的,只能照出巴掌大的一圈光,远了就看不见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清辞扶着李浩站起来。李浩晃了一下,但很快站稳。他看了一眼清辞,又看了一眼周老四,点点头。

    三人出了屋。雾很浓,五步之外不辨人形。周老四提着风灯走在前面,灯光在雾里晕开一圈昏黄,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地。清辞扶着李浩跟在后面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。

    河边停着条小船,比周老四平时打鱼的那条大些,能容三四个人。船身刷了黑漆,在雾里几乎看不见。周老四先跳上船,把东西放好,然后伸手接李浩。李浩咬着牙,在清辞的搀扶下上了船,船身晃了晃,他闷哼一声,脸色更白了。

    清辞最后上船。她回头看了一眼岸上,那间小屋在雾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,窗口透出的灯光很快被雾气吞没,像一只合上的眼睛。

    别了。她在心里说。

    周老四解开缆绳,竹篙一点,小船无声地滑进雾里。雾更浓了,像一堵墙,把一切都隔在外面。能听见的只有水声,桨声,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。

    “往哪儿走?”清辞低声问。

    “往西。”周老四说,手里的桨划得很稳,“西边有条老河道,通长江。几十年前发大水,河道改了,那条老河道就废了,长满了水草,平时没人走。”

    “追兵会不会知道?”

    “应该不知道。”周老四顿了顿,“但说不准。这世道,什么人都能买通。”

    小船在雾里穿行。周老四对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,闭着眼睛都能划出去。他不用看,凭水流的方向,凭水声的回响,凭空气里气味的变化,就能知道自己在哪儿,该往哪儿走。

    清辞坐在船头,看着前方。雾是流动的,一团团,一簇簇,像活的生物,在船头分开,又在船尾合拢。偶尔有芦苇的叶子擦过船身,沙沙作响,像有人在窃窃私语。

    李浩靠在船舱里,闭目养神。他的脸色在风灯昏黄的光里显得很不好,嘴唇干裂,但呼吸平稳。清辞不时回头看他,确认他还活着。

    不知划了多久,雾渐渐淡了些。能看见远处有灯火,星星点点,浮在水面上,像散落的星子。是渔火,有渔船在夜捕。

    周老四放慢了速度,桨入水的声音更轻了。他示意清辞和李浩别出声,自己侧耳听了听。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,还有渔歌,但听不清内容。

    “是打鱼的。”周老四低声说,“没事,我们绕过去。”

    他调转方向,往另一侧划去。小船钻进一片芦苇荡,芦苇很高,密密匝匝,遮住了天光。船在芦苇丛里穿行,桨不时打到芦苇杆,发出噼啪的轻响。

    突然,前方传来水声——不是自然的水流声,是船桨划水的声音。而且不止一艘。

    周老四立刻停桨,小船悄无声息地停在芦苇丛里。清辞屏住呼吸,手按在枪上。李浩也睁开了眼睛,眼神锐利。

    前方的水声越来越近,能看见两艘小船的影子,在雾里时隐时现。船上有人,提着灯笼,灯光在水面上晃动。

    “搜仔细点!帮主说了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
    是青龙帮的人。

    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看了一眼周老四,周老四摇摇头,示意别动。他轻轻把船撑进芦苇丛更深处,用芦苇遮住船身。

    两艘小船越来越近。能看清船上的人,都穿着青色短打,腰挎长刀。为首的正是昨天在荒庙见过的那个年轻人,他提着灯笼,目光在芦苇丛里扫视。

    “这鬼天气,搜个屁啊。”一个手下抱怨。

    “少废话。”年轻人冷声道,“帮主说了,那两个人受了伤,跑不远。肯定还在这一带。搜!”

    灯笼的光在芦苇丛里晃来晃去,几次差点照到他们的船。清辞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咚咚咚,像擂鼓。她握紧枪,手指扣在扳机上。

    周老四的手也按在了鱼叉上。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,像狼。

    灯笼的光越来越近。能听见划水声,就在几丈外。

    清辞的心跳停了。

    但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声呼哨,很尖,很响。

    年轻人猛地抬头:“那边!”

    两艘小船立刻调转方向,朝呼哨声传来的方向划去。灯笼的光渐渐远去,水声也渐渐消失。

    走了。

    清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。周老四也松开鱼叉,擦了把额头的汗。

    “好险。”他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?”清辞问。

    “不一定知道。”周老四说,“可能是在拉网式搜索。这一片水域,他们都要搜一遍。”

    “那呼哨声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能是发现了什么,也可能是在调集人手。”周老四重新划起桨,“不管怎样,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。”

    小船继续在芦苇丛里穿行。周老四划得更快了,桨入水的声音很轻,但很急。清辞回头看,芦苇荡无边无际,像一片绿色的海,而他们像海里的两粒沙子,随时可能被吞没。

    又划了约莫半个时辰,前方豁然开朗——出了芦苇荡,进入一片开阔的水域。雾散了些,能看见远处有山影,黑黢黢的,像蹲伏的巨兽。

    “到了。”周老四说。

    清辞往前看。前方是条很窄的水道,两边是陡峭的崖壁,崖壁上长满了藤蔓和灌木。水道里黑黢黢的,看不见底,水很静,几乎不流动,像一潭死水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老河道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对。”周老四把船撑到水道入口,“几十年前,太湖发大水,冲开了这条河道,通到长江。后来水退了,河道就废了。现在只有我们这些老打鱼的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他率先把船撑进水道。水道很窄,只容一条小船通过。两边崖壁几乎要碰到一起,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,星星在那一线天里闪烁,像碎钻。

    水很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。桨划水的声音在崖壁间回荡,嗡嗡作响,像很多人在低声说话。

    清辞忽然觉得冷。不是身体冷,是心里冷。这条水道太深,太静,太黑,像通往地府的路。

    “还有多远?”她问,声音不自觉地压低。

    “二十里。”周老四说,“出了这条水道,就是长江。但水道的出口在悬崖底下,很隐蔽,一般船找不到。”

    二十里。以现在的速度,大概要划两三个时辰。现在是戌时,到子时左右能出去。

    清辞看向李浩。李浩靠在船舱里,闭着眼睛,但眉头紧锁,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。他的脸色在星光下白得像纸,嘴唇已经没了血色。

    “李浩。”她轻声唤。

    李浩睁开眼,看着她,摇摇头,示意自己没事。但他额头上全是冷汗,肩膀在微微发抖。

    清辞挪到他身边,摸了摸他的额头。烫得吓人。伤口又发炎了,在发烧。

    “得尽快找郎中。”她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出了长江,就有镇子。”周老四说,“镇上有郎中。但得小心,青龙帮的眼线可能也在那儿。”

    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
    小船在水道里缓缓前行。时间过得很慢,每一刻都像一年。清辞盯着前方,黑暗像一张巨口,要把他们吞没。她想起父亲,想起沈墨,想起这一路走来见过的死亡和血腥。

    然后她想起顾小满。那个笑容像月牙的女孩,现在在哪儿?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,在黑暗里逃亡,在生死线上挣扎?

    还有白玫。那个神秘的女人,带着箱子,现在到哪儿了?是安全抵达北平,还是遇到了麻烦?

    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翻涌,但没有答案。清辞只能握紧枪,盯着黑暗,等待着未知的命运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前方出现了一点光。

    不是星光,也不是渔火,是灯笼的光。橘红色的,在水面上晃动。

    周老四立刻停桨,小船悄无声息地停下。清辞和李浩也屏住呼吸。

    光越来越近。能看见是条小船,船上挂着盏灯笼,船头坐着个人,背对着他们,正在钓鱼。

    是个老渔夫,戴着斗笠,披着蓑衣,手里的鱼竿垂在水里,一动不动,像尊雕像。

    周老四眯起眼睛,看了很久,然后轻轻划桨,小船慢慢靠过去。

    “老陈头?”他低声喊。

    那老渔夫转过头。是个很老的人,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,眼睛浑浊,但看见周老四,眼睛亮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老四?”他的声音很沙哑,“这么晚了,你还在这儿?”

    “送两个亲戚。”周老四说,船靠得更近了些,“你这么晚还钓鱼?”

    “睡不着。”老陈头说,眼睛在清辞和李浩脸上扫过,没多问,“这世道,能睡着的都是没心没肺的。”

    周老四点点头,没说话。两艘船并排停在水道里,灯笼的光在黑暗的水面上投出两圈昏黄。

    “老陈头,”周老四忽然问,“这两天,水道里可有什么动静?”

    老陈头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一眼清辞和李浩,缓缓说:“动静不小。下午来了几艘船,说是青龙帮的,在搜什么人。把水道搜了个遍,没搜到,刚走没多久。”

    清辞的心一紧。青龙帮的人已经搜过这里了。

    “他们往哪儿去了?”周老四问。

    “往出口去了。”老陈头说,“我听见他们说,要在出口守着,守株待兔。”

    周老四的脸色沉了下来。出口被堵了,他们出不去。

    “还有别的路吗?”清辞问。

    老陈头看了她一眼,摇摇头:“就这一条路。出口是悬崖下的一个洞,洞很窄,只能过一条船。他们要是在那儿守着,你们过不去。”

    绝路。又是绝路。

    清辞看向李浩。李浩闭着眼睛,但显然在听。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
    “老陈头,”周老四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说,“你儿子……是在闸北没的吧?”

    老陈头的手抖了一下,鱼竿差点掉进水里。他抬起头,看着周老四,眼神很复杂,有悲伤,有愤怒,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。

    “你提这个干什么?”他的声音很冷。

    “我儿子也是。”周老四说,声音很平静,但每个字都像石头,砸在水面上,“死在闸北,尸骨都没收回来。”

    老陈头沉默了。他重新拿起鱼竿,但手在抖。

    “这两个人,”周老四指着清辞和李浩,“手里有证据,能证明害死我们儿子的人是谁。但我们现在出不去,证据送不出去,那些人就还能逍遥法外,还能害死更多的人。”

    老陈头没说话。他盯着水面,水面上灯笼的光在晃动,像他此刻的心情。

    “你要我怎么做?”他终于开口。

    “帮我们出去。”周老四说,“你知道这条水道,一定有别的办法。”

    老陈头沉默了很长时间。长到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但最后,他抬起头,看着周老四,又看看清辞和李浩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有个地方。”他说,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,“出口往东一百步,崖壁上有个裂缝,很隐蔽,平时被藤蔓遮着。从那儿能爬上去,上面是片林子,穿过林子,有条小路,能绕到出口后面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带我们去吗?”清辞问。

    老陈头看着她,看了很久,然后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儿子……”他缓缓说,“死的时候,才十八岁。他走之前跟我说,爹,等我回来,给您盖新房子。我说好,爹等你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哽咽了,但很快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带你们去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周老四点点头,没说话。有些话,不用多说。

    两艘船一前一后,在黑暗的水道里缓缓前行。灯笼的光在崖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,像鬼魅在跳舞。

    清辞看着前方,看着黑暗,看着那点昏黄的灯光。

    路还很长。

    但至少,他们不是一个人在走。

    这就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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