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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家破

    一丝晨曦透过窗隙,寮房中,郭信的鼾声起起落落。

    萧弈睁开眼,在鼾声的间隙,捕捉到一种异样的声响。

    像风声穿过古柏,又比风声更沉、更乱,隐隐约约,断断续续,从极远处被风送来。

    他坐起,侧耳倾听,那声音……是呼喝?撞击?

    似乎来自郭府方向。

    郭宗谊被他惊动,揉着眼起身。

    隔帘另一侧,郭五娘亦撩开布帘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萧弈披衣而起,推门而出,站在雪中细听了一会,那声音真切,并非自己的幻觉。

    他一回头,见郭五娘与郭宗谊站在身后,脸上毫无血色。

    “是家里?出事了?”

    “不好说。”

    萧弈抬首环顾,见八角琉璃殿旁有一座高耸的五层楼阁,道:“我上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郭五娘立即道:“我也去。”

    郭宗谊道:“我去喊醒三叔。”

    “他睡得熟,让他睡吧,未必就是出事。”

    萧弈知郭信冲动,刻意不喊醒他。

    三人关上房门,沿长廊而行,寺内古木参天,树影婆娑,少有人迹。

    “咚!”

    “咚——”

    晨钟已响,僧众们各持木鱼往大殿早课。

    萧弈忽停下脚步,钟楼下,两个小沙弥正在敲钟。

    他绕过钟楼,攀过楼阁外一段低矮的院墙,打开小门,让郭五娘与郭宗谊入内,重新拴上门。

    拾阶登上石基,阁内飘来老和尚的诵经声,语调轻得像檐角垂落的蛛丝。

    他们放慢了脚步。

    抬眼看去,牌匾上刻着“排云阁”三个大字,两旁楹联的内容仿佛在抚慰他们。

    “佛法度三千,心愿俱坚超苦海;”

    “尊名称五百,形容难判共慈航。”

    阁内,佛像低眉垂目,目光慈悲,似注视着他们。

    三人不敢惊动跪在蒲团前的灰衣老和尚,贴着墙根,慢慢挪到楼梯口。

    木梯狭窄,踏板裂着细缝,萧弈踩到第五阶,榫卯发出“吱呀”的响声。

    所幸老和尚耳背,没有反应,兀自念经。

    这楼阁外面看只有五层,实则却有七层,最后一段楼梯陡得厉害,人只能猫着腰上去。

    顶层的门虚掩着,萧弈一推,风呼地灌来,吹得他眯了眼。

    他几步到了朝北的窗口,扒着窗棂往外看去,开封城像幅巨大的画卷在眼前铺展。

    目光掠过那鳞次栉比的屋舍,迅速找到了郭府的方向。

    耳畔的喊杀声愈发清晰。

    郭府的牌匾已经碎在地上,府门大开,甲胄鲜明的禁军士兵如蚁附膻,不断向内冲击。

    前院人影绰绰,打得激烈,箭矢如蝗般对射,不时有禁军倒地,但更多的人嚎叫着涌进。

    “二哥?!”

    郭五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。

    萧弈也看到了,一人浑身浴血,手持长枪如磐石般扼守着大门,正是郭侗。

    郭二郎已全无平日的温和,头盔掉落,发髻散乱,札甲破烂不堪,伤口汩汩流血将他染红,唯有长枪舞动如龙,每一击必有一名禁军惨叫着被挑飞、刺倒,他身边牙兵亦是悍勇,结阵死战,以血肉护卫。

    “他们……怎还没出府啊?”

    萧弈肩膀一痛,是郭五娘不自觉地掐着他,呜咽问道:“你分明早报信了,他们为何不走?”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

    萧弈声音吵哑,不知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怎么走呢?郭侗必派人探过了,所有城门已关闭,那么多妇孺,还能带着闯城门吗?

    只能趁着朝廷还未对郭家动手,谈判、转圜,到了今日,终究是谈崩了。

    但为何不保留着郭家家眷威胁郭威?其中想必又发生了某些变故。

    “二叔?二叔怎么了?”

    郭宗谊够不到窗台,看不到外面,急得小脸煞白,眼泪直掉。

    似乎是回应这孩子一般,郭侗的怒吼声传来。

    “闯门者,死!”

    即便隔得老远,也能从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中听出无尽的悲愤与决绝。

    萧弈甚至能看到他须发怒张、目眦欲裂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咆哮着,一枪猛地将冲得最前的禁军刺穿,高高挑起,狠狠砸向敌群。

    但禁军太多了,一名彪悍校尉趁机从侧地里冲出,手持大斧劈下,郭侗回枪格挡,肩胛崩裂,鲜血狂喷,身形一滞的瞬间,数柄长矛从不同角度刺入他的身体,矛尖透体而出。

    塔上,萧弈瞳孔骤缩,郭五娘喉咙里发出“咯”的一声轻响,手指掐得更紧。

    郭侗竟还未倒下,竟借着长矛稳住身形,双臂贲张,将手中长枪再次刺出,狠狠刺入那彪悍校尉的脖颈。

    周围禁军吓得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更多的刀枪向他劈砍去。

    郭侗的身影被汹涌的人潮与兵刃淹没。

    萧弈的心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然而,

    “闯——门——者——死!”

    郭侗竟还在咆哮,被纷乱敌人包裹的那柄长枪再一次高高扬起。

    许久,它不曾落下。

    塔上的时间仿佛停滞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

    郭五娘情绪彻底崩溃,张口就要尖叫。

    萧弈迅速伸出左臂,一把将她箍住,右手则死死捂住了她的嘴,将她的悲鸣硬生生按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唔唔!”

    郭五娘疯狂挣扎,泪水、鼻涕很快浸湿了萧弈的手掌。

    她咬他的手、掐他的肉,像野兽一般剧烈地反抗,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。

    萧弈面无表情,眼神冰冷,手臂如铁钳般纹丝不动。

    郭宗谊没看到发生了什么,见此情形,吓得哭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不许哭!”

    萧弈叱骂了一句,声音很轻,又无比严厉。

    郭宗谊一个哽咽,无声落泪。

    萧弈死死箍着愈发挣扎的郭五娘,问道:“看到那人了吗?”

    那是郭府门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、披着红色披风的身影,正在与另一个紫袍官员激烈争论着什么,萧弈很轻易就认出了对方。

    “刘铢。”

    “开封府尹刘铢,记住他。活着,找他报仇。”

    有一瞬间,萧弈想起了李昭宁那带着仇恨与强烈求生意志的眼眸。

    他视线落处,郭府门前,紫袍官员愤然拂袖而去,刘铢抬起手,重重挥下。

    隔得远,但他仿佛看到了史弘肇伸出了三根手指。

    郭五娘一个抽搐,更多泪水喷涌而出。

    萧弈反应迅速,干脆一掌重重劈下,将她打晕过去。

    “传令——”

    “格杀勿论!鸡犬不留!”

    “传令——”

    “格杀勿论……”

    喝令声远远传开。

    萧弈蹲下身,轻轻放低郭五娘,眼见郭宗谊颤抖不停,伸手,捂住这孩子的耳朵。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这两个字梗在喉头,萧弈终究是没能说出来。

    带着隐约的惨叫的风吹入楼阁,拂过佛像慈悲的眼。

    小炉中的香线一点点地燃。

    萧弈蹲在那久久没动,护着怀中的两人。

    偶尔他抬头看去,窗外的屋檐下挂着经幡,早已残破、褪色,被风雨撕得七零八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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